风等在窗口,刻不容缓地扑了进来。漠但是坐,忽然静下心来。远处近处,有星星点点的灯光,把夜的纯黑稀释成深灰色。
蝉藏在夜的深处,只闻其声,但我知道鸣蝉的尾巴是撅着的,被两叶对称的翅翼掩盖。这个夜晚,它们正在卖力地、用不歇的吟唱度过最终的、最夸姣的韶光。
蝉会不会在夜晚鸣叫?朱自清闻名散文《荷塘月色》中说:“月光如流水一般……这时候最热烈的,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。”后来有人质疑,说夜晚的蝉不叫。想想真是可笑。在鸣蝉吟唱的时节里,让质疑的人来乡间住一晚就全理解了。
汪曾祺有散文《夏天的昆虫》,说蝉大别有三类,一种是“海溜”,最大,色黑,叫声洪亮。这是蝉里的楚霸王,生命力很强。一种是“嘟溜”,体较小,绿色而有点银光,叫声也好听:“嘟溜——嘟溜——嘟溜。”一种叫“叽溜”,最小,暗赭色,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。
“隐了”,其声最细,尚属蝉中童子,细细的长音里有孩提的单纯,是撒娇之声,是无赖之声。贴在杨树枝干上的身子,简直与树皮同色。“隐了”,有一个出生的姓名,“隐”便是“了”,却总是心有不甘,所以细声锐气地呼吁。这一喊,又暴露无遗,废了一世英名。这是生长的烦恼,长大了,成熟了,自然会理解,隐仍是不隐,隐了便了(liao)了。
“叶斯它”是妖娆的,披一件绿袄,在绿树上卖弄风骚。它清楚自己的美,所以顾影自怜,鸣叫起来转转弯弯,似乎眼前有千百条路,却山重水复,永远到不了想去的远方,因而哀怨,伤心落泪。“叶斯它——”,它的叫声有多重音节,有令人心酸的媚态,真是心比天高,但仍然仅仅一只美丽的蝉。
相比之下,大知了叫起来开门见山,了无悬念,是横着喉咙的,如一个莽汉的呼叫,不是鸣叫,是吼,初听,粗且蛮,听久了,便听出了声调。莽汉打了一天的工,回家了,煮一壶崇明老白酒,猛喝一口,闭着眼睛长叹一声。这一声长叹是劳累后的腰酸,是经年的伤痛,也是痛痛快快地发泄,如同告知你,痛就痛吧,酸就酸吧,日子原本便是如此,一杯浊酒,一宿熟睡。
三种蝉声纠合在一起,细心分辩,却是各唱其调,不相交融。粗憨,悠扬,作态,三种蝉声,各自表达,听者如我,如你,便有各自不同的感觉。蝉鸣似乎是入世的,之苦,之乐,之恼,尽在声嘶力竭的表达中;也似乎是出生的,依然故我,目中无人。
三种蝉,叫法不同,却有一个一起的特征,一旦被人捉住,刹那乱了阵脚,歌声失了真情,只能宣布短暂的悲音,是百般无奈的挣扎之声。
那个夜晚,我睡在乡间那张老旧的床上,幻想那些蝉,在香樟树上,桂花树上,冬青树上,豆梗上——一切隐秘深处,都是它们高兴的家乡——自在吟唱,随心所欲。我在连绵的蝉鸣声里睡去。模糊中,有一种飘浮感,身轻如羽。摸摸身上,摸摸这具尚有温度的肉身,心里疑问,不知它打何处来,将往何方。那个夜晚,睡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,睡得很沉,忘了失眠,忘了梦游……